讀者1O問沈君山 - 老師

讀者1O問沈君山



沈君山，馬里蘭大學物理學博士，從事研究及執教於普林斯頓大學、太空總署、普
度大學、清華大學等。積極關注兩岸議題，歷任行政院政務委員、清華大學校長、
國統會委員等。雅好文學、喜愛棋橋，與連戰、錢復、陳履安並稱「四大公子」。
在科學、文藝雙方面皆成就斐然。

聽說令尊當年反對你打橋牌，你如何回應他？
我沒有回應，胡適幫我回應了。父親自小苦學出身，寫了一本《克難苦學記》，講
他是如何辛苦地求學問，感動了許多人。從困苦中走來的父親，當然希望子女能和
他一樣勤奮向學。父親常言：「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但我壓力大反彈也大
，總在心裡偷唱反調。大學時代，我代表台大參加全國橋牌比賽，抱回一個大獎盃
。一向要求我勤奮向學的父親，為了表示對橋牌的輕蔑，便把獎盃擺在廁所。當時
台大的校長錢思亮先生來我家做客，看到學校的獎盃在廁所，詫異地詢問父親緣由
。父親較校長年長，聽到校長詢問，不悅地數落：「你這個大學校長是怎麼當的？
我兒子在你們學校，你不好好教他讀書，讓他打什麼橋牌，還拿個冠軍……」錢校
長心裡不服氣，剛好那時胡適寄宿在他家裡，於是便跟胡適告狀，胡適拍著胸脯保
證，要來我家幫錢校長平反。
胡適來的那天，父親特地叫我在家等著受教。談到獎盃的事，父親仍頗有微詞，胡
適便舉美國為例，暢談現代的多元化教育，學生的使命不只是讀書，還要培養氣質
、擴大視野、如何建立人際關係等等，因此多參與課外活動是好的。父親原以為胡
適會來跟我講些大道理，結果卻是反過來跟他講大道理。等胡適前腳一走，我就對
父親說：「你看，連胡適先生都這樣說。」後來，我就更加理直氣壯地享受「多元
化教育」。日後當我申請獎學金時，雖然學業成績不是最好，卻靠著過去一連串的
得獎紀錄，拿到的獎學金比前幾名的同學還多。

眾多嗜好對你的意義為何？
我常常用汽油和機油來做比喻。把油加滿，為的是要產生前進的動力。但除了加汽
油以外，車子還得加機油，才能跑得快又順。教育，就是替人生未來加油。首先要
培養靠自己吃飯的本領，然後再培養一些調劑的嗜好。我在人生旅途中，機油加了
一大堆，汽油也加了那麼一點，所以日子過得頗為愉快。
不同的嗜好，在我不同的生命階段裡帶來不同的樂趣。大學時代，籃球、足球是我
最在行的運動。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在運動場上馳騁了，所幸年輕時還留了些機油
，可以在網路上看資料、下棋、打橋牌……等等，倒也自得其樂。最近，吳大猷科
學營亟需募款，適逢聯電董事長曹興誠前來演講，我跟他下了一盤棋，贏了他一大
筆錢；前幾年，我也靠下棋，幫清華大學募到一千多萬元，想不到，年輕時的嗜好
，還能在遲暮之年派上用場。

現階段你覺得藝文和科學哪一邊比較有趣？
在奮鬥大半輩子之後，該是我欣賞人生的時候了。現在的我對人文比較有興趣，因
為生命經驗的累積，讓我愈來愈能體會人文方面的哲理跟思想。過去讀到的詩詞歌
賦，現在不僅可以體會，還能運用在生活中，更是倍覺可親可喜。

請談談你的愛情觀？
徐志摩生命中有兩段愛情，一段是跟林徽音，一段是跟陸小曼。
徐志摩沒有得到林徽音，在愛情是一種失去，在情感卻是一種昇華。走出小情小愛
，徐志摩看到了林徽音的智慧丰采，也看到了林徽音的人格光輝，並成為林徽音夫
婦的通家之好。得不到不等於失去，反而可以得到更多。你可以說徐志摩沒有得到
林徽音，也可以說徐志摩已經得到一個更完整的林徽音。
而徐志摩為了追求陸小曼，不惜忤逆父母，讓元配張幼儀受苦；陸小曼為了和徐志
摩在一起，也傷害了深愛她的丈夫王庚。梁啟超為此責怪徐志摩：「不能以自己任
性的快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以此終不能久。」後來梁任公一語成讖，徐志
摩跟陸小曼因為彼此的生活方式、價值觀都是南轅北轍，甜美的愛情變質為苦澀的
婚姻。最初的幸福，成了最終的包袱。
我想，真正的愛，不僅是獲得，還要學會如何轉化。當愛情走時，如何昇華為可長
可久，牽繫一生的情誼，更是現代人必修的愛情學分。

你是學子喜愛的名教授，你用什麼訣竅抓住學生的心？
我學的是科學，科學的要義是以簡馭繁，而這也是我上課的方法。有些老師太注意
計算細節，自以為講得頭頭是道，學生卻聽得一頭霧水。真正的好老師，應該設法
把知識用最簡單的方法傳授給學生，讓學生聽得懂，而且教會學生如何以簡馭繁，
表達上也要自然且自信，如此便容易引發學生共鳴。

你的人生中，有什麼想做而沒有付諸行動的事嗎？
三十九歲那年，我在美國已謀得終生職教席，生活無慮。如果不是受到愛國思潮的
影響，決定要回台灣盡一份力量，也許我會永遠待在美國，過一段無風也無雨的平
淡人生。當年，清大校長徐賢修邀我回國，希望以後能接替他的職務。當時我只想
過著無拘無束的日子，校長一職任重道遠，可能成為我快意人生的無形枷鎖，因此
，我拒絕了這個機會。事隔七、八年，又有另一次擔任校長的機會，但那時我的緋
聞太多，所以人家沒有給我。一晃眼，又過了二十年，我才以六十歲之齡接任校長
，因為年事已高，只做了一任便結束了。回頭想想，如果我年輕時就接下校長的擔
子，全心全意為大學教育奮鬥打拚，負重致遠，也許會對社會更有貢獻。

什麼是人類最大的弱點？
拜科技發達所賜，現代人的能力愈來愈強，但智慧並沒有相對提升。「能力超越智
慧」是我最憂心的事，也是人類最大的弱點。
希臘有這樣一個神話故事：住在奧林匹亞山的天神宙斯想要創造新生命，祂命普羅
米修斯和艾普米修斯這對兄弟到地球上創造生命。宙斯交給兄弟倆一個袋子，裡頭
裝的都是一些生存的本領。急躁的弟弟艾普米修斯一到地球便創造了獅子、老鷹、
魚等各式各樣的動物，把袋子裡的生存本領一一分送給這些動物。沈穩的哥哥普羅
米修斯經過一天一夜的思考，決定要以神的形象造人，等他造好人後，才驚覺袋子
裡已經沒有多餘的本領可以送給人，只好到奧林匹亞山把火偷來給了人。宙斯發現
後大怒，把哥哥抓到山上，讓老鷹每天啄他的肝，「等人類可以善用火的時候，你
才可以獲得釋放，」宙斯氣惱地說。
故事中的火好比日新月異的科技。善用火要靠智慧，人沒有神的智慧，卻擁有神的
能力，就像小孩玩大車，必定會闖出大禍。但若一味指責科技是沒有道理的，科技
幫忙養活很多人，人又不斷增加，假若沒有科技，許多人就會餓死。但科技也增強
了人破壞自然的能力。如何去善用科技，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去維護地球而不是
毀滅世界？這是人類最該思考的課題。

你認為死是一切的終結嗎？
所謂的生命，僅是宇宙裡面的一小段；人類僅是生物體系裡的一小部分，在整體人
類的進化過程中，個人是極為渺小的，所以死亡對個體而言可說是一個結束，對群
體而言，只是個過程。五、六年前我中風後，曾嚴肅地考慮如何接受死亡。以我的
年齡而言，死亡，並沒有什麼好遺憾的，當然在心理上仍屬艱難。但換個角度想想
，人活得太久，也許是另一種悲哀。

你認為自己有魅力嗎？
魅力來自於自信，雖然我年事已高，又嚴重地中過風，因為適當地調適了自己的生
活，做我所能，愛我所做，所以還是充滿自信，所以或許自己還有點魅力。名模林
志玲舉手投足充滿自信，自然吸引眾人目光；歌手張惠妹歌聲充滿自信，正是魅力
根源。我覺得阿妹很可愛，觀光局要找人代言台灣，我會投她一票。當然，自信要
配合自知，才不致自大狂妄。

你幸福嗎？
人生舞台不停地變換，你不可能永遠停駐在同一位置，有時是主角，有時是配角，
能在過程中保有自己的本心，才是最重要的。我常以「量才適性」來詮釋人生，安
身立命。在我生病前，「安身」就是從事學術教育工作，「立命」就是對國家有一
定的抱負貢獻。當年我從美國回到台灣，就是希望能對我深愛的土地有所貢獻。看
到學生茅塞頓開，社會每天進步，內心便覺快樂足夠。所以，整體而言，還算是幸
福的。 (林雅慧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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